《一表三万里》作者:吴若离

第5章
  得亏珍珠姑娘善意提醒,姐姐妹妹们互相见礼过后,范姑娘接收到菡萏一个眼神,招手让侍立在旁的丫头上前,亲亲热热要送点“小礼”给新来的姐妹。
  你来我往一番,互相交换了礼,都是些针线玩意,不分贵贱。
  走完这一步,大家心里各自懈了口气,老太太也“终于”梳洗停当了。
  众小姐们按着长幼鱼贯而入,两两一组依次请安,请安过后又各自站定两旁。
  莒绣紧张,还要顾着美绣,好在菡萏贴心地悄悄给她们指了地儿站,才不至于闹出岔子。
  正经的韦小姐加表小姐,足有八个,老太太不便留饭,皱着眉头打发她们出去。
  莒绣松了口气,方才美绣好奇大过惶恐,时不时往屋子各处瞧,莒绣不好当面指正,耐着性子等回了鹿鸣院,过了垂花门才提点她。
  头回听训还好,这才出门几天,老是被“教训”,美绣不乐意了,抿着嘴没应。她见莒绣还要说,便不太高兴地道:“今儿起这么早,乏了,我先回屋歇歇。”
  她不等莒绣再开口,转身就往西厢走。
  莒绣颇感无力,只能心存侥幸:兴许真是图个慈善恩义的名声,喊她们来此一游?
  荣逸堂内,菡萏揣度老太太心意,等人都走远了,又打发小丫头去把六小姐和八小姐叫回来。
  “老太太,那张家姐妹……要不……也叫过来吧。”
  哪家的表小姐初入府,老太太都留饭客气一下,唯独对这两姐妹不理不睬,只怕下人们要起闲言了。
  老太太闭目养神,只当没听见这句,反问她:“你仔细瞧过了没有,如今一对比,谁最堪用?”
  菡萏迟疑,悄悄去看木樨,木樨朝她做了个嘴型。
  菡萏立刻道:“回老太太话,我看呀,这张家大姑娘,她脾性和六小姐最合。至于八小姐,她最随和,搭哪个都成。”
  老太太不爱听这些废话,摆手让她下去。
  菡萏一走开,木樨补上,端了茶盏过来,温言道:“老太太,饮口茶吧。您夜间咳了两回,白日里多润润口。这是大夫人孝敬的药茶,佟太医百治百效,他亲自配的。鼠姑早起便守着炉子在煎,一刻都未走开。”
  老太太这才抬了尊眼,就着她的手,饮了两口,再撇开脸。
  木樨把茶递给下方的如意,等如意接过了,她再蹲坐替老太太捏腿,状若无意道:“五小姐可怜见的,她身边也缺个伴,老太太,我拿大替她求一求,让她搬去和张家姐妹做个伴吧。”
  老太太手里的佛珠停了,重闭了眼不轻不重训道:“她那样的出身,当不起你抬举。”
  木樨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只是呀,她进府也十年了,老太太调教得好,五小姐通身的侯门小姐风姿,哪里还有外头半分影子。”
  “那倒也是。”
  佛珠继续走,木樨见蒙对了,朝门口的幽兰使个眼色,幽兰立刻附和道:“老太太的孙女,就算在外头耽误了几年,照样能养出个好苗。老太太,你就疼疼她,让她搬了吧。”
  老太太笑道:“瞧瞧,让我宠成了什么模样,罢罢罢,就依了你们。清明过了,就和你二奶奶说一声。”
  等她这句发完,幽兰飞快朝外头使了个手势,打帘的丫头立刻传话:“大夫人来了。”
  老太太收了笑,板着脸道:“让她进来吧。”
  木樨让到一旁。
  大夫人进来,恭恭敬敬上前,立在木樨方才那位置,矮下身道:“老太太,那药茶可还受用?我兄长说,看老太太什么时候得闲,他亲自来请个脉。这冬寒没完没了的,怕您身上哪儿不舒坦,下人们惫懒给疏忽了。”
  老太太瞥她一眼,没好气地道:“全天下就你们姓佟的厉害了?”
  大夫人被奚落了也不恼,仍是满脸笑。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怒道:“你那院里,就不能有一日清静?尽惦记些烂鱼虾臭猫狗的小事,不堪大用!”
  大夫人讪讪道:“老太太有吩咐,只管说,我这就去办。”
  老太太实在瞧不上她,横眼道:“我就让你拢个丫头,你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她们娘俩越发一条心!你只管整日里拈酸吃醋,白瞎我那么多银子。”
  大夫人心虚,从袖里摸出个小匣子,悄悄放在几上,乖乖认错道:“老太太教训得是,您放心,今儿我给她那头送了两匹好料子,欢欢喜喜来道了谢。再怎么说,我总是她嫡母,便是将来请封,也是我打头的。”
  “请封请封,你想得倒好,我封个山大王你要不要?我费尽心思,是要给你挣那虚头巴脑玩意的?”草包扶不起,老太太一肚子的话要训,但瞧在匣子的份上,话锋一转,又缓了语气道,“如今,我也不敢大劳烦你,你只给我办好这一件:务必让停哥儿答应来给姑娘们当先生。”
  大夫人应了一声是,面上却满是不解。
  老太太长叹一声,到底是跟自个一条心的亲外甥女,不得不掰碎了同她细说:“你整日围着男人转,不知道外头的事。那煞星要回京了,东府那位没死前,为了刺我,说漏了嘴,说是她孙子在外头,曾给煞星家小子当过两年先生。前头我想起这话,着人出去打听了,怪道他一个小子,出手竟这样大方,竟是在圣上跟前挂了名号。只怕是那煞星举荐,这才得了圣上青眼。你家佟宵在宫里行走,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大夫人满脸惊诧,喃喃自语:“这不能吧!”
  她回神,大声道:“老太太,别不是弄错人了吧?韦鸿停当年差景儿许多,秀才之后再无进益,这才出远门去的。不都说他在外头胡作非为,才没脸回京吗?要真这么得势,怎么厚着脸皮来咱们府里蹭吃喝。”
  蹭吃喝?
  老太太嗤一声,放弃再跟草包详说,只淡淡道:“你只管记下要紧事,旁的,与你不相干,我自有定夺。”
  大夫人满腹疑惑,但婆母怒气常来得莫名其妙,此刻已是满脸不耐。她赶紧恭敬应是,安静退出去,等回了自个院子才派人递了消息回佟家。
  大夫人一走,木樨归位继续捶腿。
  老太太闭眼又是一叹,似感慨又似相问,悲怆道:“无人可用,我六十有三,一个人硬撑着走这条道,又能有几分胜算?”
  木樨不好问这道指哪条,只恭维道:“老太太,您福泽延绵,不说寿比南山,活到天年肯定是有的,如今才不过走了一半。所以呀,您别心急,将来孙少爷,玄孙少爷,个个钟灵毓秀,咱们侯府兴旺发达,老太太您还有享不尽的福在后头。”
  这话老太太受用了,但痛快过后,又清醒地意识到:倘若不努力争一争,这家,眼见就要败落咯!别说兴旺发达,这侯府都要成猴府了!
  不想冲了好彩头,她只在心里一叹。
  “歇下吧。那些事,容我再想想。”
  姐妹俩才回鹿鸣院,二奶奶就让小丫头过来传了信:两位姑娘明儿起,也去耕织园上学,又特地提醒了,笔墨纸砚学里都有,人去了就成。
  美绣高兴,从袖袋里摸了一把钱赏她。
  莒绣没法打发,只能装木讷,笑着道一句辛苦了。
  小丫头倒没势利眼,恭恭敬敬告退。
  美绣欢欢喜喜回屋里找衣裳首饰,莒绣衣裳少,在心里计较过多回,这样的场合穿什么,早就心里有数,便叫冬儿回房细问。
  “冬儿,坐吧。你入府几年了?”
  “回小姐话,奴婢是家生子,爹妈都在府里当差。”
  “那我问你些事,若是能答,你就告诉我,若是不明白或者犯了禁忌,你只管说不知道便是。你放心,我只是要打听些寻常事,免得不小心得罪了人也不知。”
  “是。”
  “你原先是二奶奶院子里的人吧?”
  “是的,原先在自清苑里,和朵儿一起管茶房。”
  “那你听说过,其他表小姐可有去拜见老侯爷?府里没说,我也不好贸然打听,但这好像有些失了礼数。”
  这个问题好答,冬儿笑道:“小姐放心,老太爷身上不大爽利,好些年不见外客了,一直住在荣逸堂的后院,有老姨奶奶伺候着。过年那天,也只让老姨奶奶出来传了句话,说是孝不在一时,让子孙们不要扰了他清静,好生念书做人,便是最大的孝敬了。”
  莒绣愣了愣,冬儿只当她想往细里打听,搬着小杌子又靠近了些,低声道:“爵位到老太爷这,就要断了。我娘说,府里原指望蕙嫔娘娘能生个皇子,把这爵位再续上一续,可惜了,娘娘入宫这么些年,赏赐虽然不少,但皇女都未诞下一个。大老爷又因一些事得罪了那位王爷,所以呀,老太太着急,脾气就有些不好。姑娘去请安,还是……”
  莒绣抬眼,主动问道:“少说话是吧?”
  冬儿点头,接着说:“先前还有位曾姓表小姐,二夫人娘家那边来的,不过三日,因住不惯,就回去了。”
  只怕是被送回去的。
  老太太的面子情,薄得透光,连敷衍都懒得支应。她面相刻薄,一双浑浊眼看人,总像有千句万句嫌弃要抛出来。
  “冬儿,多谢。”
  冬儿趁势求情:“小姐,我想待在你身边,求你不要换我过去。”
  莒绣听出些意思,问道:“春儿怎么了?”
  冬儿满脸为难,莒绣便道:“在这府里一日,只要我能做主,你就安心在这待着。”
  “美绣小姐水土不服,有些不顺。春儿好像服侍不周全,夜里被打发在屋子外头守着。”
  莒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这么冷的天,一个小姑娘家,在外头待一夜,这和胡二妹那些折腾人的手段,如出一辙。
  “冬儿,你留这,帮我熏一熏衣裳,我去对面略坐坐。”
  冬儿抿嘴点头,想了想,又追上了两步,小声道:“小姐,会不会……”
  莒绣回头,微笑,“你放心,我和她说些别的事。”
  当然不能当不知道。
  莒绣吃过这样的苦头,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人平白再遭这罪。且这事要是传出去,说不得还会牵累到自个的名声。
  因此,她一到了西厢,先打发了春儿出去:“你去打些热水来吧,妹妹该洗头了。”
  春儿点头应是,快步出去了。
  因换丫头一事不成,美绣愤愤地盯着她出去的身影,不满道:“我的丫头,我支使不动,姐姐的话倒是听得进。”
  莒绣扶着桌子,在她侧边的绣墩上坐下,收了笑,正经问她一次:“你夜里是不是将人赶了出去?”
  美绣脸色更难看了,拍着桌子怒道:“好个小蹄子,还敢告状了!谁给她的胆,我才是她正经主子!”
  莒绣板着脸反问:“你是她正经主子吗?你出银子买的人,还是你出的月钱?她告什么状,一整天被你使唤来使唤去,有那个功夫吗?”
  美绣又羞又愤,想反驳又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莒绣再道:“你当这是咱们陇乡那穷山窝,三五里都不见人烟?别人的府邸,别人的院子,别人的下人,凭什么让你作贱?她是地里蹦出来的,没爹没娘?她在这府里,比你长,比你久,比你有根基,你不好好倚仗她,反倒一开头就得罪了人,让个暴虐的名声传出去。别说来这长脸,只怕要害死一家子。”
  美绣委屈地瘪着嘴,一眼不发地瞪着她。
  莒绣站起身,不客气地道:“你当我乐意管这档子闲事,从出门起,你就处处闯祸。你要寻死,后院有井,跳了干净,何苦连累人?你爹你娘,还有你那宝贝弟弟,哪个能来替你来收拾烂摊子,哪个能扛得住别人问罪?”
  美绣总算知道其中利害了,站起来扒住她袖子,哭求:“姐,我知道错了,我往后不那样了。是祖母糊涂,她说,她说,要调教人,先狠狠打一棒子,再给点儿甜头哄一哄,拿捏住了人,她才会死心塌地跟着我。”
  那是两人祖母,礼法上容不得她们指摘。
  莒绣叹气,心里不由得感慨:乡下老太太,说得厉害,其实也就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粗暴手段。
  美绣焦急,再求:“姐,往后我听你的,再不为难她了。我给她认错,给她赔礼。”
  莒绣再叹,正色道:“那倒不必,主仆有道,不能太偏也不能太倚。下人也是人,是个好的,你待她和善些,她自然记着你的好。是个孬的,你待她恶,必要加倍伤害在你身上。我们无根无基,经不起构陷。”
  美绣垂首道:“我知道了,姐,对不起,老是让你操心。”
  莒绣摇头,只道:“今儿下午,洗个头吧。”
  美绣急急地挤去铜镜那细看,抬手一摸,果真该洗了。
  那今儿见客,是不是丢脸了呀?
  此刻,她心里万分懊恼,又暗自庆幸还没有会见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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