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表三万里》作者:吴若离

第6章
  耕织园是座比鹿鸣院还小的院子,学生便是昨日在老太太那见过的几位小姐。只是已经定下婚期的四小姐略不同,她单去的耳房。莒绣姐妹跟着其余人进正屋改的大学堂,两人一案,并行坐下。
  莒绣和美绣新来,自觉坐在了最后一排,案上果然摆着笔墨纸砚和书本。
  先生还未到,莒绣摸摸砚滴,左手拿起来往砚台里一试,果然已备好,便抓紧拿起墨条研墨。
  美绣先看看前头,见最前边的韦曼璇和韦曼琳也是自个做事,这才照着姐姐的来。
  屋里烧着地龙,暖和干燥,莒绣便把墨磨得略稀一点,然后将墨条靠着砚台放好。
  先生正好进屋里来,姑娘们起身问文先生好。
  文先生挥手让座,背在身后的手挪到身前,露出手中书卷,开口便道:“今日续讲前头的课。”
  莒绣初来,并不知前头讲的什么课。但瞧见先生书卷分开两头厚薄,大致翻看了前后两三篇,再专心听先生带头念到“王汝南少无婚,自求……”,便立刻锁定文章,再将书略提起些,让慌乱的美绣看到书页。
  文先生念完整句,姑娘们便跟读一句,全文念过,先生再逐句解释。一遍过后,他垂眸静立。
  显然这是留给学生发问的空当,八小姐第一个提问:“敢问先生,前句既提此人痴傻,怎地又道他这般慧眼?”
  文先生抬眼,笑道:“问得好!痴傻不痴傻,全由人臆断。我少年时以书为痴,家母也嗔骂我傻。王生识人慧眼,确实算不得痴傻。读书就该这样:狠读书不读死书,灵思活用才有效,光掉书袋枉费光阴。”
  “谢先生解惑。”
  八小姐得了夸赞,第二排的五小姐也举手发问:“先生,这郝家是否贫寒?寻常姑娘家,怎会自行去井边打水,这样的粗活,不该是小厮婆子们去做吗?既家境贫寒,又怎么当得了王家主母,如何能成典范?农家粗鄙,总无人教她管家事宜吧。”
  文先生看着她,过了一瞬才道:“贵府太祖爷出身草莽,自强不息加先君慧眼,才有了侯府百年风光,那时……可没人这样问。人的出身……影响眼界和吃穿这些外在事务,但不能保证出人才,富贵人家,出个纨绔并不稀奇。而朝中大臣,清贫出身的可不少。由此可见,人若是上进,若是自强,出在哪,都掩不住他的光芒。打水看似寻常,也正是寻常,能将它做得甚好,便能看出其品质。”
  这话谁都听得出来跟夸赞没什么关系。
  五小姐面上无光,垂头掩了不忿。
  美绣抬手挡脸偷乐。先生说的话,她听懂了一些,意思是就算乡野出身,也能有大好前途呗。郝女既然能做王家主母,那说不得我也能做一府主母,何苦返乡嫁农户?
  莒绣盯着书本没抬头。
  范姑娘突然提问道:“先生,我读过下篇,郝氏与贵女钟氏同为王家妇,都是贤德楷模。两家各遵夫人之法治家,显是不同,那……谁家更甚?”
  先生展颜道:“自学独思,甚好。”
  先生踱回案前,坐下才道:“那便一并学完此篇,今日不习字。”
  先生照旧先领众人诵读一遍,再逐句解释,待全文读懂,仍不见范姑娘问题的答案。众人都眼巴巴地等着先生解惑。
  先生捋捋长须,先问了一个问题:“有一老妇,年七十,卧病在床,不能自理。有二子二媳,长子从耕,贫,次子从商,富。你们回去好好想想,老人当由谁来赡养,为何如此处置?写下来,明日上交。”
  美绣本想说“那范姑娘提的问,答案是什么”,但莒绣的手,在桌下拽住了她垂下的袖边。
  先生起身走了,莒绣见前头的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便知上午应当还有课。
  美绣动了动屁股,莒绣小声道:“问门口丫鬟,速去速回。”
  美绣确实是急着要小解,见这不算过分,立刻起身跑去找那丫鬟。丫鬟领着她出了正屋,很快又领着人回来。
  随后,方姑娘也起身去了一趟。
  莒绣一直在留意时辰钟,两位先生上课间隔是两刻钟。大家更衣这样随意自在,显然平常这休息时段也宽裕。
  大家闲聊着等下一节课,听得门口丫鬟报“林先生到”,才迅速安静下来。
  林先生是女子,身形挺拔,举止从容,举手投足,尽显风范。莒绣看入了迷,待先生走到主位,不自觉地照着她一动一静坐好。
  林先生和方才的文先生一般,对多出两个学生并无诧异,也不多言,只冷声道:“今日学描独枝梅,先调色。”
  前头几位默默地垂首专心弄颜料。
  莒绣从未习过绘画,只能照着前方诸位来。
  美绣只学过描花样子,彼时不耐烦,并未学进去。如今只能看一眼做一下,莒绣先完整看一遍调色方法,待看明白了,这才按着绣活里的梅花颜色来调红之深浅浓淡。
  学生一开忙,林先生便起身走到了博古架那,背对着她们站立。
  莒绣调好了色,但不确定是否合适,先数了数桌上备的绘纸,见有八张,便挪出一张,将所调颜料沾了试色。
  偏粉,她又略加了些深红粉末。再试色,还差些,便再加,如此四次,终于到了梅之红。
  枝上有浓淡,她将墨也调出了浓淡三样。
  颜色准备妥当,她将笔尖一支支检查过,待心里有数了,一抬头,这才看到案边站着的人。
  不必抬头,光看衣裙配饰也知道是林先生。
  莒绣忐忑,等着林先生发问,林先生却只问了句:“可有印?”
  “禀先生,学生无印。”
  “嗯,早些刻一枚,无印如何落款?不能备前不备后。”
  莒绣为难,可先生是好意,只能硬着头皮答:“是,多谢先生提醒。”
  林先生教画,简单明了,先将纸挂高处,整个画一幅,对着画讲了要注意之处,再重画一幅,在要紧处放缓速度再重申技巧要领。
  诸位姑娘画完,照旧例不必上交,由林先生一桌一桌看过,并不评定等级,只逐幅指出不足。
  到了莒绣这,她压下紧张,静心听着先生点了四处,点头表示受教。
  先生拿起美绣的画,看了几息,放下后皱眉问她:“为何原封不动照着画?”
  啊?
  美绣被问愣了,学画不就是要照着画吗?
  她下意识地看向堂姐的画,这才发现她画的,和先生的画,像,也不像。原来不是照原样来学的吗?堂姐她……既早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美绣涨红了脸解释道:“学生此前不曾学过,不懂其中门道,也无人提醒……”
  林先生不爱笑也不爱怒,仍是那副神情,不轻不重道:“绘画不是写字,即便是习字,也应当有自己的风骨,千篇一律,又有什么意思?”
  美绣垂着头,尴尬地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美绣是最后一个,林先生指教完,走到堂前,冷声道:“回去重画,明日上交。”
  等林先生走了,大家收拾了桌面,把书本用具按原样放好,起身出院子。
  莒绣快步追上前头的方书音,客客气气问道:“方姐姐,请问今儿还有别的要学吗?”
  方书音转头,错愕了一瞬才答:“未正二刻,西厢,刺绣和规矩。我今儿不去,有事要忙。”
  莒绣忙道:“多谢姐姐告知。”
  方书音啊了一声,明白过来,笑道:“有空就去,忙的话,不去也没事。”
  莒绣便知她是常因“忙”而躲避学这两样,这是方姑娘自己的事,莒绣便只笑答:“好,不叨扰姐姐了,姐姐请。”
  方书音顺手一拱礼,潇洒离去。
  美绣凑上来,抱怨道:“姐姐怎么和她说话呢?”
  莒绣看她一眼,冷声答:“问事。”
  “姐姐问到了,就要告诉我呀!”
  “未正二刻,西厢,学针线、规矩。”
  莒绣见她脸上仍有不满,便知先前那教训,她并未往心里去,深感无力,暗自叹气。
  美绣不知掩饰,也不爱藏心事,追上姐姐,埋怨道:“姐姐知道学画规矩,为何不告诉我,害我出丑!”
  莒绣转头,见左右已无旁人,便低声问她:“什么学画规矩我知你不知?我们同吃同住同行,你又是在哪见我学来的?”
  美绣撅嘴道:“我怎么知道你是问的谁,你们都知道不能照原样,偏就我不知道。没一个提醒我的,先生那样说我,我的脸都丢尽了。”
  莒绣捏紧了手问她:“先生动笔前就说了,各处的梅花,每一枝,每一朵,不尽相同。画你所见,所想。你现在明白了吗?”
  美绣一怔,喃喃道:“她是这个意思吗?”
  莒绣屏息静气也没等来她一句抱歉,失望地转身就走,不再等她。
  美绣回神,见她走远了,赶紧拎起裙子追上去。
  “姐姐,等等我,我们一块回去。”
  姐妹龃龉,旁人并不知,莒绣也不希望他们知,只能压下怒气,等着她上前。
  姐妹俩沉默返回,冬儿春儿等在鹿鸣院外,一见她们便迎上来接人。
  “小姐,午饭已经领回来。”
  春儿在美绣身侧小声禀报,美绣想着心事,不曾搭理,待听到冬儿也如是禀报,这才哀求道:“姐姐,今儿我们一块吃饭吧。我有些事,想同你说。”
  莒绣不能在丫头们跟前落她脸面,只能点头。
  春儿拎了食盒到东厢,把碟子一样一样取出来摆好。
  莒绣捡了两荤一素放回去,对春儿说:“你和冬儿一块儿吃去吧。”
  美绣掐着帕子附和道:“是啊,你们也去吃吧。”
  终归是一损俱损的同个张字,莒绣见她服了软,便在吃饭间再提点她一次:“咱们算不得哪根葱,上学时千万不要强行抢风头,免得不小心得罪了人,往后日子难挨。我先前让你记的,你只怕没记住吧,我再细说一回,你要记牢了。”
  “嗯嗯。”
  “方姑娘是老太太娘家侄孙女,她爹是延闳八年的进士,如今八成是做着官的。她的衣裳,料子不俗,行事举止与众不同,也无人辖制,可见是受宠的。老太太房里的菡萏与范姑娘亲热不同旁人,可见大姑奶奶在老太太跟前是得看中的。再是佟姑娘,她和这府里几位小姐如此熟稔,只怕是常来常往的。董家两位姑娘,母亲是府里三姑奶奶,汤妈妈说她们父亲是顺天府的推官。我不懂这官名品阶,但人家不是官家小姐便是侯府姑娘,咱们算什么!一个也得罪不起。”
  美绣一脸哭相,委屈道:“我若是投生到她们这样的人家便好了。”
  莒绣不搭话,吃到八分饱,放下筷子,端茶漱了口,才道:“你要羡慕,将来有羡慕不完的,和她们比,比不过,再往上,还有王公贵女。人要知足,远的不说,你想想冬儿春儿,想想家里的桃花,你不比她们好过?”
  美绣垂头,叹道:“也是。”
  莒绣又道:“我也羡慕过你,在家里,我有做不完的活,你有吃不完的点心。你有爹宠着你惯着你,我爹早死,生前也没多大能耐顾着我们娘俩。你说林先生下了你面子,那我呢?婶娘单请了女先生教你画花样子,不是吗?先生今儿指了我几处不足,你们都有印,单我没有,我也该撒气吗?”
  美绣怯怯地摇头。她想起自己那一匣子玩意,动了动嘴,想起了娘说的那句“别让贱丫头压你一头”,到底没把那句“我送块印石给你”说出口。
  莒绣惦记着印的事,起身道:“我和你不同,有事我先自省,而不是不管不顾怨别人。你好好想想吧,这日子总不能我来替你过!两个先生都有作业,我先去歇个晌,等会早些起来完成。你自便!”
  美绣懂了,放下筷子道:“姐姐,我也吃好了,我先回我那屋了。”
  莒绣点头,等她出去了,便回里间摸出一把铜钱,交代冬儿去厨房要个萝卜。
  “若是要钱,你就给。”
  “嗳。”
  萝卜做印章,不是长久之计,莒绣为难了。
  爹是石匠,没活接的日子,闲了就拿小刻刀小凿子雕雕琢琢。莒绣耳濡目染,也会些简单的,可一来石材不知上何处采,二来没有工具,只能暂且应付过去。
  唉,走一步算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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