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美人》作者:月中折桂

想来梁岐在江湖上的名声,一如他同时混迹黑白两道的复杂路数一般,在有的人那里臭,有的人那里香。因此赞同与不赞同的各约占了一半,激烈的讨论到了赛点,让金雀门的和另两位传话弟子投票表决,竟是打平。
  
  这时,梁岐便把目光落在人群中的秦无涯身上,让他表个态。
  
  唐叶心听见有人低声讨论:“蛟龙失水,虎落平阳,他也配说话?”
  
  唐叶心暗叹,看来这秦无涯的经历恐怕比她也好不到哪儿去。
  
  秦无涯立在人海中没有吭声,那陈照宣估计是铁了心要巴结他,又或许因为刚刚被他救了一命,便高举双手,道:“秦爷困顿,陈某人替他说,梁三爷才高行洁,自担得起司正一职。”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不得了。
  
  梁岐打量他两眼,说:“你哪位?”
  
  陈照宣堆着笑意回答:“襄阳无极门,陈照宣。”
  
  旁人说:“无极门,你听说过吗?反正我没听过。”
  
  陈照宣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渐渐被众人的议论声压低了脑袋,腰板都直不起来了。
  
  这一票算在秦无涯身上,别人不管,梁岐反正是这么想的。他在台上得意洋洋地朝那些反对他的人挑眉调笑,目光扫过秦无涯的时候,注意到一个身影,笑容便渐渐消失了。
  
  唐叶心被这些人吵得脑仁儿都疼,转身从人潮中挤了出去。上二楼凭栏一望,岸上的大火被夜风助长,浓烟滚滚,幸好这里不在城中央,否则得殃及多少无辜百姓。
  
  暂不想放火人的目的,她尤其好奇,这样的大火,是如何在宾客满园处处笙歌的情景下做到的,火势蔓延再快,也不可能在众人都在的情况下瞬间遍布大楼墙院各地。
  
  难道说,这些地方都是在同一时间被一帮组织有序的人放的火?
  
  这又太夸张了吧,这醉茗楼老板方青义,不会连这么多可疑人物都没发现,还任凭他们同时纵火。要是连这点防患之心都没有,他这江湖第一神楼的名号多半也是吹出来的。
  
  此时快要到凌晨,船上人人自危,纵使累得要死也不敢睡。唐叶心在二楼吹了会儿风,没注意身后有个人在慢慢地接近她。等她意识到的时候,那人已经逼到她后背,对她高声说:“别动,例行检查。”
  
  唐叶心果然不敢再动,她已经听出那是梁岐的声音,之前逃出火海的时候忘了戴上面纱,如今恐怕多半要露馅了。
  
  梁岐摸着下巴在她身上看来看去,纳闷地说:“怎么又是你?之前就看你在院墙那里鬼鬼祟祟地,是不是就是在布置火线?”
  
  唐叶心吞吞吐吐地说:“冤……冤枉。”
  
  梁岐越看她越生疑,一只手已经搭上她的肩,想看她庐山真面目,此时突然有一人跑来跟梁岐汇报,说楼下有个疯子在闹事。
  
  “这地儿怎么会有疯子?”梁岐面露疑惑,腹中生疑,命令那人先把唐叶心绑了关起来,便下楼去了。
  
  唐叶心被随意塞到了一间阴暗的库房里,库房有油酒粮食,不能掌灯,仅门口一点儿豆大的火苗维持光线。她便只好踩在一只木箱子上,忍痛用墙壁上的挂灯先把手上的绳索烧断。
  
  下地后又去解脚上的绳子,解了一半儿忽然闻见一股奇怪的腥味,鼻子跟着味道走,发现正是从她刚刚垫脚的箱子里传来的。
  
  箱子没落锁,打开一瞧,干燥得很,有一丁点残留的泥土,之前装的可能是膳房要用的瓜果蔬菜之类。但这怪味何来?
  
  唐叶心敲敲木箱底部,却是空心的,想必底下还有一层,再砸开隔板一看,然而底部除了一些水渍以外,空空如也。
  
  看来应该是她多疑了,这木箱干湿两用,大概只是用来储备和运输食材罢了。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梁岐的声音格外显眼。她现在在梁岐眼里可是十足十的嫌疑犯,估计肯定要来调查她了。
  
  唐叶心赶紧把地上的绳子捡起来往身上套,背靠着木箱子坐着,刚摆好姿势,门就开了。
  
  梁岐的手下手里提了盏灯,眼尖地发现唐叶心脚上的绳子不见了,在唐叶心身边的一堆破烂里,正要指出,唐叶心赶紧用脚把绳子踢了进去。
  
  这般欲盖弥彰,蠢得令人发指。那人指着她骂道:“好你个狡猾的女人,竟敢当着公子的面耍滑!”
  
  梁岐取过他手里的灯笼,说:“出去。”
  
  等人退了,梁岐举着灯笼在唐叶心的脑袋四周左照照右照照,最后摸了把自个儿的后脑勺,说:“妈的,俩月不见,你怎么变成娘们儿了?”
  
  唐叶心侧脸贴着灯笼,整个人红彤彤地,心虚地对他笑了一下。
  
  眼下为了不惹梁岐的怀疑,她只好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全盘托出。梁岐看她一边说得断断续续一边用手比划,听也听不进去,依然纳闷地问她:“你怎么变个女人了?”
  
  唐叶心只好说:“我就是。”
  
  梁岐哦了一声,坐在地上缓了半晌,又摸后脑勺,低声骂:“妈的,以前怎么一点儿也没发现。”
  
  唐叶心头一回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笑。梁岐瞪着她说:“笑屁,当时你为什么自己跑了?耍了小爷两回,够能耐的。”
  
  唐叶心当然不敢说是怕他找她秋后算账,或是强行让自己认他当大哥。便说是出了洞之后累晕过去了,醒来也不知道自己漂到了什么地方。
  
  她也不知梁岐信不信,反正对方也没有对此事追着不放,盯了唐叶心好一会儿,他又问:“那在地牢的时候,小爷行动不便,让你帮忙……你不会贪图爷的美色,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吧?”
  
  唐叶心脸上顿时烧了起来,她忍着嗓子不适,说:“我转头了,没看见。”
  
  梁岐又哦了一声,看看她,又摸摸脖子,起身欲走,又折回来指着她说:“可不许说出去啊。”
  
  他应该指的是不太光彩的如厕姿势。那节口保命都费劲,谁还管他这个。不过唐叶心还是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最后才跟着他出了库房。
  
  再回一楼大堂,唐叶心听那刚刚闹事的疯子正在大笑,边笑边喊:“来了来了都来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来我家里不送礼吗,没教养……老子要吃醉茗楼的芙蓉糕,老子要吃芙蓉糕!”
  
  扯来扯去扯到了点心,唐叶心隐隐听出了一点儿思绪。正不知何解,听到一个女人哭喊:“锦川哪,不要闹了!你们这些挨千刀的赶紧把他拉回来呀!”
  
  这刺耳的骂声,竟是钱姑。唐叶心记得阿贵曾经怪她把一盒糕点都吃完了,正是醉茗楼的点心。阿贵埋怨她的同时,还提起有位二公子,这二公子正是钱姑的侄儿,当时唐叶心听到自己吃了他一盒点心还闹腾起来,以为是个孩童,没想到是个疯癫的大男人。
  
  可他不应该在鸳鸯楼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这张锦川满口喊的来了来了,是指金雀门、神龙潭和虎啸帮的帮主都已经到了,正待主持大局,却被他一顿胡搅蛮缠。
  
  此刻梁岐不好抢人风头,又或是想先把这烂摊子交给他们三人处理,便没有走上去凑热闹。他带着唐叶心找个偏位坐下,指着钱姑问她:“那女人就是骗你那个?”
  
  唐叶心点点头。
  
  梁岐又说:“你不是怪聪明的吗,还能给这样的女人骗咯?”
  
  唐叶心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光做了一个多月的乞丐,最后还败在一盒点心上,便不应他。
  
  梁岐又说:“你头上没疤,失忆必是因为吃了什么东西,改天小爷找个名医帮你治治脑袋。”
  
  唐叶心说不用,这事儿急不得。
  
  梁岐说:“你怀疑我的能力?我告诉你,小爷人脉有的是。”
  
  正说着,秦无涯不知从何处找了过来,身后还跟个陈照宣。秦无涯问唐叶心刚刚去了哪儿,梁岐插嘴:“你俩什么关系,人家去哪儿还用跟你汇报?”
  
  陈照宣说:“哎哟,梁三公子您有所不知,这姑娘可是我花钱买来的,是专门儿陪咱秦爷的。”
  
  梁岐嗤笑一声:“整天秦爷长秦爷短的,你可真行。”
  
  几人聊着聊着忽然听见疯子又在人群中叫:“放开我!芙蓉糕!”
  
  就这六个字反复地说反复地喊,最后被虎啸帮的弟子绑了扔出了门外,有名弟子对钱姑说道:“我家帮主让我转告您,倘若再看不住这疯子,就不是扔出门这么简单的了。这船一时半会儿可靠不了岸。”
  
  梁岐朝嘴里扔了颗花生米,说:“那不就扔湖里喂鱼呗。”
  
  说起喂鱼,唐叶心就想起了在沧州看到过的食人鱼,那后来她看到鱼都犯恶心。心说梁岐这厮怎么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了梁岐的风凉话,张锦川在地上打了个滚,坐起来朝梁岐身上吐了口唾沫。
  
  梁岐哪忍得住这个,骂了一句,三两步上去张锦川跟前猛踹一脚,然后揪着他的领子又朝脸上招呼一拳,钱姑哭得晕倒在地,旁人又不敢拉架。
  
  唐叶心怕梁岐真把人打死了,冲上去拦住了他,随后却瞥到张锦川露出来的脖子根上,有一个月牙儿似的暗红色印记。
  
  “这是……”
  
  梁岐骂道:“管他娘的是什么,别拦老子!”
  
  秦无涯说:“是煞印,中过煞毒的人若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继续练功运气,就会出现此印,此印呈月圆之时,就是大限将至,死状与走火入魔一致。”
  
  陈照宣说:“那这疯子……还会武功不成?”
  
  梁岐这会儿冷静了不少,他拎着手中被他揍得不省人事的张锦川,端详了片刻,说:“这孙子好像有点儿眼熟。”
  
  有个围观的人对他道:“梁三公子您忘啦,他就是张锦云的弟弟啊。”
  
  梁岐忽一皱眉,盯着张锦川,好像不敢相信。
  
  这时,钱姑终于缓缓地醒了过来,她把张锦川从梁岐手里抢回去,哭道:“您行行好吧,他就是个傻子,您别跟一个傻子过意不去呀。”
  
  秦无涯问她:“许莲君是你什么人?”
  
  钱姑一愣,微微发颤,似乎不愿回答。
  
  梁岐也跟着逼问:“你跟千蛇洞什么关系?”
  
  钱姑抱紧了张锦川,断断续续地低语道:“什么许莲君、千蛇洞……我就是个老鸨子,听不懂你们说的什么。”
  
  唐叶心不了解江湖各门各派,但听他们的疑问估计这当中另有玄机。而昨夜除了千蛇洞弟子,另外三派都来人了,难道这场火,跟千蛇洞之间有什么联系?
  
  钱姑说什么也不肯回答,梁岐只好找人先把她和张锦川关了起来。
  
  唐叶心问了秦无涯才知道,许莲君和她夫君张晟,是千蛇洞的开创者,他们生有一儿一女,姐姐张锦云,弟弟张锦川。大概在两年前,千蛇洞的人修炼邪功,上百人走火入魔,死于非命,这其中就有张锦川的父母和姐姐,张锦川因为天生体弱,功力尚浅,躲过一劫,但从此也疯疯癫癫不成人样。
  
  梁岐说:“那张锦云我还见过,使得一手极其厉害的玄冥气功,跟加了身金钟罩似的,刀枪不入,实属罕见。”
  
  对这一事实,秦无涯也赞同:“千蛇洞门人速来以驭蛇曲和玄冥气功在江湖上名声远扬,但经过邪功一事后逐渐凋敝,只剩下些残枝败叶,鲜少露面。”
  
  唐叶心想起这千蛇洞之名原本来自玄武,修的竟也是驭蛇和龟的防御之功,可真有一朝之间所有人修炼邪功走火入魔这么离谱的事儿吗?
  
  她想起张锦川脖子上的煞印,便问秦无涯煞毒是什么东西?
  
  秦无涯说:“我也只是听说过,没见过。应该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否则练武之人不会察觉不出来。”
  
  唐叶心觉得这倒也是。
  
  这时天已大亮,岸上火势渐稀,金雀门孔如烟、神龙潭穆风、虎啸帮薛放,还有面如土色的醉茗楼楼主方青义,几人合力,把众人暂时打点糊弄好了,然后跑来跟梁岐要人。
  
  梁岐下巴一扬:“凭什么?”
  
  方青义损失最大,眼中已是布满血丝,对他说:“我已派人查明,就是张锦川放的火。”
  
  方青义怕他们不信,便带着他们上岸去查。
  
  他们在醉茗楼的废墟中发现了几张烤焦的蛇皮还有硝石粉。看来有人利用携带了硝石的蛇来放火,在不易察觉的同时,还做到了如此大规模的影响。
  
  虎啸帮帮主薛放说道:“千蛇洞门人现在都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只有张锦川是遗留下来的祸害,一定是他用了驭蛇曲来放火。”
  
  可醉茗楼这么大的群体建筑,怎么会同时出现这么多蛇?唐叶心突然想起自己在库房的木箱子里闻到的腥臭味,倘若提前把蛇运进醉茗楼,藏到湖水之中,夜里再驭蛇放火,醉茗楼奏乐声不断,驭蛇曲混在其中根本不会有人听出来。
  
  这么说,张锦川的确是最有可能做到此事的。
  
  陈照宣说:“可他不是疯了吗?”
  
  孔如烟道:“可以装疯,要不是他疯疯癫癫,还多活不了这两年。”
  
  穆风却忽然朝梁岐抱拳说:“梁三爷,此事本该是咱们几位门内之事,只是不曾想让各位受了惊吓,事情既已查明,还请梁三爷把张锦川交给我们自己人处置。”
  
  自己人?
  
  唐叶心疑惑起来,秦无涯便跟她解释:“正如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他们四大门派也是并驾齐驱,关系非同一般。”
  
  梁岐不好留人,便让他们等着,带着唐叶心等人回船上去。等走远些,唐叶心才对梁岐说:“我觉得不能给。”
  
  梁岐问:“凭什么?”
  
  秦无涯说:“我也觉得不能给,此事还有很多疑点。比如张锦川脖子上的煞印。”
  
  唐叶心顶着嗓子疼痒的风险,一字一字地慢慢说:“他们可能有事瞒着我们。”
  
  刚刚孔如烟说了句张锦川多活两年这话时,唐叶心注意到穆风抬手抱拳的时候,看似无意地撞了一下孔如烟,仿佛在提醒她言多必失。他们一个个都是武林高手,总不至于还会犯这种说话时不小心撞到别人的低级错误吧。
  
  就算这只是偶然,但张锦川脖子上的煞印究竟是怎么来的?谁给他下的毒?他真的是在装疯卖傻?如果火真的是他放的,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怀揣着许多疑惑,唐叶心跟着他们回了湖上。谁知一上船,舫中的人已经炸开了锅,像是全疯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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