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女庙》作者:冷涧滨

圆襟阔袖的丫头捧着茶,垂首侍立。
黄老太招呼郑善存:“尝尝自家园里的碧螺春,原先是贡茶呢,一嫩三鲜,外头买不到的。”
丫头递上茶,头更低,不敢抬脸看。
郑善存没在意,接过放一边。
“有……三十大多了吧——”黄老太盘算着,“我记得,你和孝先是年头年尾。”
郑善存没说什么。
黄老太微一笑,很殷切:“在他家这些年,郑家老爷没给说个亲?”
大少奶一直端坐,这时捧起杯,刮一刮盖碗儿,细瓷摩错出‘沙沙’声,在静悄悄的屋里有些突兀。
“这——”郑善存皱起眉。
大少奶停了手,低头轻轻抿了杯,几茎嫩叶上下漂浮,沾着唇,不肯服帖,痒痒的——
屋里便一丝声息也没有。
“没有。”他干脆一言以蔽。
“瞧瞧——”黄老太望向大少奶笑,“到底不是自己骨肉,不关痛痒的。”
大少奶没抬头,轻描淡写的:“总有相中的人家吧?这回安定了,该一并接来。”
郑善存将眉头拧更紧,半响,道:“没有。”
不等她们再问,抢道:“老太太叫我来,是——”
“哦。本该叫你多歇些日,又怕你们年轻,心火旺,闲不住的——”她转向大少奶。
大少奶接道:“十忽织的老掌柜年底就辞工回乡了,上了年纪,该享几年儿孙福,空了缺,正好补上。”
黄老太点头:“你就尽早过去,趁着孙掌柜还在,多学点东西。”
“好。”郑善存站起身,“老太太不要忘了,应承下的事。”
黄老太一怔,笑便有些僵:“唔——”
他一言不发,在等。
“好。让他们翻翻黄历。下个月,捡个好日子,迁你娘入祖祠。”
堂中只剩两个女人。
黄老太不紧不慢拨着茶盖:“这男人啊,别管多大年纪,身边没个女人,就定不了性。”
大少奶默默听,茶早凉,冰凉的杯子贴着手。

郑善存陷进宽大的红木床。被褥厚而软,卸去了日来的车马劳顿。
竟有些归属感。他自己也不清楚,回来,为什么呢……
他习惯的摸向床头,记忆中,黄逸斋触手可及的地方,都会有他喜欢的‘品海’。
美国货,马口铁听三十支罐装。他抽出一支点上,叼进嘴里。
深吸一口,喷出。浓浓一团,二十年光景流风弥散——
两个寡妇,一坐一立。
坐着的是他娘。他娘静静的:“我只想给老爷守节。”
立着的大太太面无表情,半天,生冷的一句:“我还能替逸斋做这个住!”
他娘没有哭,没有当着大太太哭。
后来,还是哭了,只剩他在旁时,她搂紧他哭:“儿啊,别怪娘。娘只想安安份份做个寡妇,都不行……”

烟蒂烫了手指,他掐灭,丢在地上。有些冷,被子掖在腋下,烟散尽,清新的河水和阳光的味道。
新浆洗过的被褥。
一定还有女人的味道。
不知从何来,也不知向何去的单纯的一如童年般淙淙潺潺的镇外小河,多少人,嬉闹着,捣衣声热热闹闹,二十年,也许更早,也许更久……
一双手,伸过来。女人的手……
郑善存猛地睁开眼,半坐起。
床前的丫头惊慌失措:“少爷——我以为……以为您睡了,替您掩掩被子……”
他定了神,藉着月光打量她:“你是……”
“我是老太太跟前的使唤丫头。白天……白天,给您端茶的。”
“这么晚了,回去吧。”
“老太太的吩咐,让我……”怯退去,红晕镀上,“让我以后伺候您。”
“你叫什么?”
“庆梅。”
他想一想:“明天再说,太晚了,你先出去歇吧。”
“我给您坐夜啊,有什么使唤的……”
“不用。”他尽量和气,“我不习惯。”

老吴一早候着了。见郑善存整着衣领从屋里出来,便过去。
“一会儿大少奶去铺子里,您就跟车过去。”
“嗯。”
“二爷住得还习惯?”
“习惯。”
“那丫头——庆梅,还……合意?”
郑善存看他神色,体味这句……
老吴突然朝他身后的方向一躬身:“大少奶。”
郑善存便转过身。
大少奶点点头,没任何表情,不多语,也不多看,从他们身边过去。

车行的不快,郑善存坐在赶车人旁边的位置。
很熟的一条路,太熟了。曾经无数次,母亲让他拿些针线活计,走到乡间的集市,走到没人认识的地方,换一些银钱。
他也是从这条路离开黄家,离开叶篓镇。
离开的日子,喜车停在门外,母亲凤冠霞帔。
天没亮,见不得光的。也走不得正门。喜娘扶着浓妆艳抹的寡妇步出角门,仍在絮絮劝——
“虽是续弦,好过在这里当小的——何况是守寡啊。
年纪虽大些,家底厚,人也好,连善存少爷也肯留的……”
母亲没有话,连泪也没有。

车突然停了——‘十忽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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