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女庙》作者:冷涧滨


整个叶篓镇,大半都姓黄。
姓黄的农夫把桑籽播撒在林间堘上,深耕宽梨。姓黄的女人们背着叶篓,光脚板儿踩过丰肥的苗圃地。篓中盛满蓬松松的桑叶,柘叶、榆叶、也有莴苣叶和鸦葱。姓黄的织娘们把蚕宝宝养成滚圆的茧子,抽下生丝,织成锦。锦和生丝都装上车,运到镇里的头门大户。
镇里的大户朱门兽脊,两只红灯笼挑在屋檐下,风吹的一晃一晃,烫金的——‘黄’。
黄家有数不尽的茶园、桑园和作坊。黄家少子嗣。
黄孝先生得孱弱,幼不能进学,长不能主事。二十几岁,老习俗,娶亲冲喜。
迎亲的队伍从‘阆风岑’排到‘十忽织’,都是他家的生意。
看热闹的小妇们艳羡的吞吐沫,啐一口:“痨病鬼。嫁过去就当寡妇,留那么大家业养汉子!”
新郎官没熬过晚。
办完红事,便是白事。如花似玉的新娘子,坐在雕花柱架的百子床,盖头也没揭,就成了寡妇。
新寡的少妇夹在亲眷中哭,木然的哭。不该哭么,这一生,女人的一生,就这么随着逝者结束。
壮年丧夫,老年丧子,悲痛蚀干了黄老太的血肉。
积谷防饥,养儿防老。黄老太给儿媳过继了个族中刚断奶的男娃娃,为的传宗接代,便叫念祖。

桑柘叶生一茬,落一茬。镇外不知名的河不舍昼夜的流。青山绿水不老,念祖却已十二岁。
一成不变的十二年,蚕眠桑老红闺静。
黄家大少奶心止如死。
唯有黄老太,持拐坐在老廊檐的阴影下,猫头鹰一般犀利,黑暗中无声的窥测。
她的背影那样窈窕,窄褃儿掐了又掐,腰肢柔柳般纤细。她的鬓花那样素净,却精心剪出一层层工巧的菱花。一个寡妇!
阳光晒得黄老太眯缝起眼——安安静静的她,太不让人安静了。

大江南北,正炮火连天的闹革命。这个大帅那个大帅交替着代了皇上坐龙庭。
无冬历夏,大少奶总是起得很早,坐在桌边,一边听站了满屋的掌柜们谈些时事和报账,一边交念祖识几个字。她的娴静,让大伙儿安定。
外面一切的轰轰烈烈,似乎都与这闭塞的小镇无关。
也有些关系的。先时,还有皇帝时,挂得是织染局税丝承办,清廷一倒,丢了这皇粮。大大小小的军阀们触斗蛮争,没这个心情附庸风雅。生丝屯下来,成匹的绸缎存在库房里。
最大的主雇是洋人。洋鬼子多精啊,七孔玲珑的心眼儿。好在一个本族老买办之子,懂得新法,也通洋文,常年住在省城,与他们斡旋。
还有不方便的。来外省外姓调来做了镇长。年轻轻的革命党,新官上任三把火,软硬不吃,事事不肯开通。
风化初开,黄老太也只得点头让大少奶上了各种商家官员的席。
小镇独有的风光,三弦儿评弹,吴侬软语。开局点了当红的姑娘,肥胖的税务局长左拥右抱,一双眼只滴溜溜盯着敛首低眉的大少奶。
酒过三巡,局长大人大着舌头涎着脸,突然一把握住面前那素净净的一只手。
哪堪其辱!大少奶起座离席。
税局长面上过不去,必然刁难。得罪不得的,黄老太忍辱,上了礼钱。
破财免灾,黄家不缺钱,黄家缺的,是男人。
顶门立户的男人!
念祖十来岁,还算不得男人。
自有远方亲戚。其实不远,姑表兄弟多已成人,谁不垂涎这份儿家产?
姑太太们闻得风声,老远赶来,纷纷推上自家儿子。
黄老太临阵不乱:“念祖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姑太太们来者不善,叫声大嫂:“除非大哥亲生的儿子,任是旁人,我们不服!”
她们阴测测的笑,心中有数。
那是黄老太心里最初的一根刺。

天已很晚。黄老太独坐在供奉贞女的老祠堂。
很久,很久。她开口:“有……二十年了。”
管家老吴深谙老主母的心:“转过春,整二十年。”
“他——怎么样?”
老吴辨不清是‘他’还是‘她’,只实话答:“没了也快十年了。”
“我是问,她的儿子!”
“哦!”
“先几年,你去过省城。”
“是是!人虽没见着,听说,不错。郑家老爷肯看承,生意都让他参与,跟先房的几个弟兄也和睦。”
黄老太不动声色,站起身。
老吴有些紧张,一时揣不透她的心。
“总不能让家产落旁姓。”她长叹,声音冷淡,无喜无悲,
“什么?”
“这些天,抽空再去趟省城。”
她不再多说,凝视着亡夫神位。
烛焰投在先人们发黑的灵牌上,半明半晦的

类似文章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