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女庙》作者:冷涧滨

七、
夜来飘起春雨,点滴扰人。
大少奶睡不得,翻身坐起。老座钟在黑暗中滴答响,看不清时间。
她轻轻起身,熟络的摸到顶箱柜,掏钥匙,打开。
不常用的物件,腊梅会收在这里。
她在浓黑的夜色中抚摸那匹古香缎,柔滑的新丝静静流在她手中,贴在她脸上。心突然很难受。
她用块幔子挡了门楹上的窗,然后点灯。
灯下,碧沉沉的缎子,绿丝斑缬,一行行滚起佛面金。她知道丝品的贵重,贵不贵重,在人的心。可是,毕竟是他送的……
她突然很想给自己做件衣赏。
穿针引线烫了熨斗,剪下使力,‘刺啦——”断锦裂帛的快意。
她走针如飞,尘封多年的手艺在一针一线中重续。曾经,也那样心灵手巧,那时是穿不起绸缎的。
下了一夜雨。
老钟当当响,鸡也唱了,唱了一遍又一遍。
她上了矮领缝了开叉锁好琵琶襟儿,最后一根线叼在嘴,咬牙而断。
天大亮了。
手足越发凉,药也凉了。
腊梅打着呵欠端着热水进来:“呀,少奶奶起的这样早。”
“嗯。”
“这就摆早饭,老太太还没醒。”
“不必了,我去店里。”
她不动声色悄悄收起墨绿古香缎的新旗袍,重新收进冷落的顶箱柜里。
永远不会穿吧。穿与不穿,也没人在意。

有人比她到得更早,很多人,热火朝天的围拢着新机器。她看着他们在清凉的晨风中挥汗如雨。小工们成担的担来肠粉、糯米团,还有糍粑和粽子。快过节了。
郑善存和工人们一样用粗大的瓷海碗喝白水。
门口有人张望,看的清楚,庆梅。
他便走过去,带些无奈,宽和的一笑:“怎么又来了?家里有事么?”
“给二少爷送饭。”
“厂里伙食不错。”
“是粽子。”
“这儿也有粽子。”
“我亲手裹的……”
他不能说什么了,洗洗手坐下。
庆梅忙而不乱的一层层摘下食盒的小屉子,摆糖碟,摆碗筷。
香喷喷的粽叶香,连雨的空气也格外清新。
廊柱上嬉闹的小麻雀也没有她此时的快活。郑善存有些感慨,拈起一个扔进嘴,含混着:“好吃——”

大少奶站在不远处。雨后春水涨满青石条染池,雨晒尽,现出一池沿青苔,湿腻腻的一丛丛,毛草草的,不舒服。
经过的小工盛了热乎乎满碗肠粉:“东家也来一碗?”
她没有平时的和气:“不用。叫你们缸管过来。”
她走近染池,绕过他们,绕开些距离。
庆梅一转脸,带着尚未退去的红扑扑的喜悦:“大少奶奶——”
多刺耳的一句。她停了脚,看见抬起头的郑善存。甜腻的糯米腻在他喉中,让他一时发不出声。
炫耀一般。
她正了颜色,声音不高:“这里是店,是工厂,不是你少爷的别墅。”
郑善存擦了擦手,站起身,没说话。
“要享受回家里,要找乐子去舞场。”
庆梅吓白了脸:“少奶奶,是我不好,不怪少爷的……”
大少奶别开脸,避开与她的冲突——怎们会当这个丫头发脾气,怎么会!
郑善存冷冰冰:“你有什么不满朝我发,不必吓唬一个丫头。”
庆梅惊惶的无措在两座冰山间,脸转来转去,最终朝向郑善存:“少爷——”
“走——”他突然拉一把庆梅:“跟我回去。”

倒霉的缸管这时没头没闹的闯来:“东家,您找我?”
“染池旁的青苔怎么回事?”
“这……春天阴苔生得快,尤其下过雨,还没来得及让人扫。”
“来不及?倒了染料,池里什么温度?你也是老人了,这些禁忌也不懂?万一滑了摔了人,怎么办!”
“这,这……都是有年头的工人了,大家会小心。”
“要是生人呢?!外来的客人,委员会的专员来检查,怎么办?!”
这么多年,东家是出了名的严而不厉,纵有龃龌,声也不会高一句。缸管的额头渗出了汗:“我看……依我看,也不会滑倒人吧……”
“是么?”她苍白着脸,朝着染池走几步,“我倒试试。”
池中刚倒了蓝靛客,热气蒸腾,翻滚着石灰。大少奶提了旗袍一角,缓缓走上石板台阶,一级,又一级……
阶缝里钻出一缕缕油草,绊着她皮鞋的矮跟儿。工人们半仰着头,惊呼一声:“东家——”
郑善存回过身,愣一下,皱紧眉头:“喂——”
她理也不理的,小心的,又向前探一步——
湿滑的一片青苔,池中的热浪炽着她的脚尖。
郑善存只觉得全身的血脉偾张,焦急而恼怒地吼一声:“夕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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