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一年》作者:大脸大面

八点半躺上床,看书到九点半,我的眼皮再撑不住关上了Kindle关了灯躺在黑暗里。
  我的眼睛是闭上了,脑子还在转,似乎是在想书里的故事又不全是。我最近看的书是《群山回唱》,故事背景在阿富汗,从一对穷兄妹的分离开始,讲述贫穷和战争带给人的悲欢离合。在埃及的时候,我就读了大半,今晚快看到结尾,六十来岁的妹妹终于找到她七十来岁的哥哥,哥哥已经老得生病老年痴呆,他完全认不出妹妹了。哥哥的女儿和妹妹同名,从他女儿出生开始就一直被唤着妹妹的名字纪念着被分离的妹妹。可见记了大半辈子的人,一辈子的感情都是扛不过肉身的脆弱的,情感和记忆是美好又痛苦的东西。
  我习惯性想着事情睡着,这一觉睡得很沉,以至于我被渴醒的时候以为是凌晨了,结果摸过手机一看发现才十一点多,不过是我平时准备睡觉的时间。
  我坐起来喝水看手机,无关紧要的信息都略过,我在埃及的时候最终加入了沈沛霖推荐我加的金州八中校友群,不过屏蔽了消息。此刻群里有百来条信息,我点开看了看没什么引起我的注意,只是我迟迟不敢点开看这个有五百人大群的成员信息。
  我看了会朋友圈准备退出软件继续睡觉,在这时我看到一条好友申请,点开的时候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有些事情发生的很没道理,你期待过努力过,它没有任何结果。而当你不再去想它,它却莫名其妙发生的时候,你依旧会有好奇和些许激动。我在想或许人是没有所谓的真正忘记的,经历过就是会在生活里留下痕迹,只是人变成熟强大了,忍耐就会造成忘记的假象。真要忘记除非你生病了,就像《群山唱响》里的哥哥阿卜杜拉,可他那种忘记也只是忘了妹妹也会长大变老,他始终还是记得年幼的妹妹,他有过一个妹妹。
  加我好友的是白存殊,他通过群聊名片加了我,我的网名就是真名:林洗月,他要找到我很简单。
  我犹豫了片刻通过了好友验证,允许他看朋友圈也不屏蔽他的动态。没两分钟之后,白存殊就给我发了一条信息,他说:“听说你这两天在金洲,我想麻烦你回白家一趟,我爸想见你。”
  白元兰想见我这事一直都有的,因为我和他在这十年里断断续续有联系,他会在一些特定的日子里关心我问我的近况,而每一次他邀请我回白家都会被我用各种理由拒绝掉,我有些说谎的本事也是这么锻炼出来的。我们上一次的联系是大半年前,大概是八月份他给我寄了松茸,还给我发了松茸的食谱,让我好好照顾身体。
  “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了,赶回去庆祝我奶奶八十大寿,实在抱歉。”我回复道,而我亲奶奶其实还有两个月才八十大寿。
  “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爸生病了,他想见你。我明天安排司机去接你。”从白存殊的信息中来看,这几年他一点都没有变,还是一样不怎么近人情。
  “白叔叔怎么了?得了什么病?”白元兰生病的消息令我意外,以及难过。
  “肝癌。”
  我的指尖有些颤抖,在屏幕上打了半天的话想问白存殊有关白元兰的病情,但最终我感到苍白无力全部都删除了,改发:“你不用安排司机来接我,我会自己过去。”
  “早上来,他下午要去医院复查。”
  “好。”
  白存殊没有再回复我的信息,我锁上了手机关了灯躺回黑暗里。睡眠彻底离我而去,当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看到白洞洞的天花板,一圈一圈的漩涡在旋转。
  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白元兰觉得这个叔叔很斯文,事实上也是如此,他说话语速总是很缓,像是一个脾气特别好的人。我以前读书的时候会闯祸,那年因为刚转学从一所普通初中到私立初中,环境有很大的不同,我看不惯一些同学,一些同学也看不惯我,经常和人起冲突。有次,我和人在课堂上吵起来扰乱了课堂纪律被叫了家长,那次家长来的不是我妈也不是我亲爸,因为各种机缘巧合来的是白叔叔。
  我这个人脾气不算好个性也很好强,年轻的时候只要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道理就不认错,白叔叔来的时候,我还在和那同学当着老师面吵架。吵什么我都忘了,只记得白叔叔领我回家,在车上他和我说:“以后谁再欺负你,你就告诉叔叔,不要自己去吵架了。”
  我疑惑意外看着白元兰,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带微笑,好像很耐心很温柔。
  “告诉你,你会帮我去吵架吗?你会站在我这边?”我问他。
  “洗月做什么都是对的,叔叔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好女孩。”白元兰说道。
  我被夸忍不住抿嘴笑:“也没有啦,今天我也是冲动了一点。不管怎么说,和人吵架也是不对的,还扰乱了课堂纪律。”
  “所以下次把这些事情交给叔叔吧。”白元兰柔和说出这句话。
  那一刻,我虽然还没有完全接受他做我的继父,但我感觉他这个人还算可以相处:“那你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我妈,可以吗?”
  “你妈最近医院里那么忙,我们两个都不要给她添乱了。”白元兰双手交叠在翘起二郎腿的膝盖上,微笑说道。
  我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
  我和白元兰的感情很像父女只是不太亲近的那种,偶尔我们两个可以互相作伴打发一些时光,但更多时候,他的礼貌周全更像补偿。
  我就那么躺着想了很多关于白元兰的事情还有想明天回到白家的情景。白家的别墅后花园里应该还是会四季种满了花草,曾被我认成玫瑰的月季、芳香的茉莉、“不睡觉”的海棠花,抖擞的菊花……而我最喜欢的只有院子里的一棵桂花树,因为到了秋天它的气味让整个花园显得很甜,那种甜不是粉红色的少女甜蜜,那是种由经历沉淀下来的温暖的甜。如果有一家人一起生活在桂花树下,他们一定会相扶相持。我十分渴望那其乐融融的家庭。
  我想着白家的后花园就像散步在其中,我从厨房后门走出来,走上一段碎石小路经过一个小水塘,那里养着一只草龟,它很少露面,我在白家有七八年只见过它三次。水塘过去并排栽着三棵无花果树,我吃过它们的果子。这里是后花园的偏角,因为疏于管理,有人在草丛里种了葱和蒜还有一些卷心菜。我听说白存殊的妈妈江荷以前是个园林设计师,花园一直是她打理的,在她去世之后,花园里就荒废了。不过在我看来那个花园还是生机勃勃,他们生活的美感比我高比我讲究,总之我看到那卷心菜总是胃口大开。
  我喜欢从偏角出去逛花园,那里有一片小竹林,有一条穿过林子的小路,小路不长但每一次进了林子,我就会感到放松舒适,每一步都走的很慢。出了林子视野豁然开朗,富丽的花园就在面前,这条小路就是花园的秘密入口。
  花园里的草木把宽阔的花园变得拥挤,从房子进入花园只留了一人走的路,我们总是一前一后逛花园。很多人说江荷把这个花园打理得很漂亮,而我多半只感到压抑和肆意。花园是经过设计的,但花草树木凌乱疯狂地生长着就像要长成一座森林。若是要种森林,白家的花园又太小了。说实话,花园里我只爱桂花树和偏角那一片较为冷清荒凉的园子。
  在回忆里因为有所好奇,白家花园的艳丽被我忽略,我在里面走了好一会直到走到花房,白家的玻璃花房,张庆经常在里面劳作,有时候我还会碰到她那和我同岁的女儿贺春时。
  贺春时和我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记得,她当时以为我和她一样对白存殊有着男女感情的热切爱慕,她对我说:“你的优秀真的太普通了。”
  贺春时和我同岁却和白存殊同级,她很聪明优秀,我讨厌她说的话,但不能否认事实。而想到贺春时,我忽然担心明天早上白存殊是否会在家。我希望他还在埃及,不过如果他在家,我想他应该会去上班。
  酒店房间里不开空调太冷开了空调太干,一整晚我睡着觉都在开不开空调之间纠结,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懊恼自己没有好好珍惜睡觉的时间。
  八点半,我在酒店吃完早餐,九点钟出发打车去白家,十点半到达白家在半山腰的别墅。
  我在铁栏大门口按门铃,显示屏里出现了张庆的脸,她在里面也可以看到我的脸。
  我笑和她挥手打招呼:“庆姨,你好,我是洗月。”
  张庆老了一些,而且她更瘦了,原本就细的鼻梁更细更高了,眼睛因此凹陷下去,莫名有了种欧美人的气质却也显得更刻薄。她礼貌一笑说:“我给你开门,林小姐。”
  她对我的称呼让我感到好笑也很情理之中,以前她叫我洗月因为我可以被当作是白家的人,现在我不是了,她就叫我林小姐。
  侧边的小门打开了,我走进去之后,门又自动关上。这里一点都没变,或者说让人看不出变化,光是门上的白漆每年都会新刷。我以前和张庆提过不要刷漆的意见,因为没必要是在浪费人力物力,她却很坚持说江荷讨厌东西旧了。
  前门院子停了五辆车,我妈那辆红色的甲壳虫也还停着罩着车罩,它孤零零停在角落里,旁边的车位也空着仿佛不让人靠近。那辆甲壳虫是我妈自己的车,我当时没开走,因为她留给了白元兰。其他四辆车除了白元兰的旧车我认得,其他车子已经完全不认识了。我想多半都是白存殊买的吧,这白家现在除了他也没有其他人了,或者这几年他结婚了,他的妻子买的或者他为妻子买的。
  我想着结婚这事有点头皮发麻,五年前我和人订婚又解除婚约的事情没有告诉白元兰。他一直以为我结婚了,在榕城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一半有意欺瞒他一半无意,无意的那半是因为真的错过了告知的时机,后来便没必要告诉他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况且那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那事曾让我难堪过气愤过,而他也只是我无名无实的继父而已。
  从前门院子到屋里要过一个草坪,在我过草坪的时候,张庆就打开了门站在外面等候我。我过去给了她一个久违的大拥抱,我以为她会反感排斥,结果她也抬手抱了抱我,露出了微笑:“欢迎回来,林小姐。”
  我笑了笑问她:“庆姨,你这几年过得好吗?春时还在伦敦吗?”
  “她早就回来了,一直在金洲工作。谢谢你还记得她,这么关心她。”张庆始终面带微笑,她总是这么客气礼貌。
  “那真是太好了,你就春时一个女儿,肯定也舍不得她在国外定居。”我笑道。
  “那倒无所谓,我并没有觉得孩子一定要留在父母身边尽孝,她有能力能飞多远就飞多远。”张庆微笑垂眸说道,但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冷漠还是漏了出来,或者她就是想让我看到。这样的神情让我感到很熟悉,那是看不上我的想法的意思。
  “这话不对,庆姨,春时回来肯定不是因为没有能力,她是舍不得你。”我笑嘻嘻说道,和以前一样假装自己没看穿她的想法。
  张庆眼里闪过尴尬,最终又笑了笑变得认真:“白先生知道你要来很高兴,他早上起来就在楼上书房等你,还让我做了你喜欢吃的苹果派,你先上楼,我一会泡好茶给你们送上去。”
  “真的吗?庆姨,你太好了,我爱你,我真的超想再吃你的苹果派。”我夸张应酬,一边说笑一边走进温暖的屋内换鞋脱掉外套递给张庆。
  张庆一愣,她迟疑了片刻才接过我的外套挂了起来。
  这栋房子里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新中式的装修风格冷清瑞丽。进门便是楼梯,左手边是客厅右手边是餐厅,客厅的中式沙发还是原来的样子看着硬邦邦,餐厅没到饭点餐桌上总是插着新鲜的花束。一楼客厅里面藏着一个面积可观的会客室,江荷以前会在那会客喝茶以及工作。会客室里有书桌电脑,茶点桌摆在落地窗边,那里打开直接通往后花园;一张半透乔其纱屏风后面藏着有一张躺椅,躺椅边上是实木书柜,墙上挂着一副不知名的向日葵花田油画,那时我的假期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个房间做作业睡午觉。
  有一次,贺春时来打扫会客室,我正躺在躺椅上午睡,她吵醒了我,我没打算起身心想我躺椅子上也不会打扰她打扫。不过贺春时觉得我碍眼,她看了看书桌上凌乱的作业本和拆开很多都没有吃完的零食,冷眼看我:“你能不能尊重下这个家里的秩序?这是江阿姨的会客室不是你睡觉写作业吃零食的地方。你是觉得自己做些不合常规的事情很有个性吗?”
  “我不知道这个家里还有规矩。”我觉得有些好笑,我和我妈搬进白家连白元兰这个主人没有是我们进行限制区域,贺春时作为外人又凭的是什么。
  “有些规矩就是一个人的素质。”贺春时俯身捞起书桌边的垃圾桶把我没吃完的零食全部扫了进去。
  “浪费食物是你的素质?”
  贺春时没有接我的话,她放下垃圾桶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不知道这个家里有规矩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白家的人,你永远无法懂他们的痛苦。”
  那年我和贺春时都十七岁正是多愁善感的雨季,也有些矫揉造作,动不动就张口痛苦难过悲伤,用词很重。她和我说白家的痛苦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白元兰很爱江荷,她的去世对他的打击很大。而江荷在这个家里很受爱戴,哪里都是她的影子,我们母女俩则活在她的阴影之下。当时这个想法和这件事情让我有些郁闷恼火,我的确体会不到白家的痛苦,我只认为他们不会往前看。年轻的我曾固执认为人生快乐不快乐是由自己去决定的。
  我准备直接上楼心里计划着待多久离开合适。但还未上楼,楼梯上传来响动,我抬起头看到白存殊从楼上走下来,他停在楼梯转弯处居高临下看着我。
  白存殊穿着白色棉麻长衫浅灰色的长裤,脚上穿着一双棉拖鞋,样子居家休闲,看样子他今天还没有出门。白存殊这个人随便穿什么都好看,因为他自信有自己的个性。他的身材挺拔,肩宽腿长,健康的麦色皮肤,目光如炬,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严厉骄傲。他不是五官有多英俊的人,而是这个人的气势让人不能忽视,会有很多女人觉得他很有魅力矜贵,难以亲近。我也曾这么认为白存殊甚至情感更复杂,不过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有很多不同的截面的,我曾去过白存殊市区的公寓三次,三次都遇到了不同的女人。优秀的白存殊,有很优秀有实力的一面也有不堪不羁的一面。我有些怵白存殊,因为见识过他的手段清醒了我对他原有的天真崇拜。
  白存殊的双手放在裤子口袋里,他看了我一会继续走下楼,经过我的身边时,他说:“借一步说话。”
  我犹豫了三秒转身跟他去了会客室。餐厅里的厨房门开着,我看到张庆在泡茶,她的眼睛瞟向我们,仿佛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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